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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乐民老师那样的读书人

发布时间:2014-10-14   来源:    作者:   点击:
陈乐民老师驾鹤西归,已有4个多月了。作为他长期关心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的"年轻人"之一,我一直想写点什么。但及至"落笔",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,只是心中隐隐的酸楚。也许,我心中的陈老师太过"立体"了,找不到一个合适的"视角",没办法用文字与人清晰地言说。想起陈老师生前的教诲"写不出来的时候,就去读 些书",这段时间里,我重读了他的几本随笔,包括《春泥集》、《书巢漫笔》、《文心文事》、《过眼小辑》和他与资中筠老师的随笔合集《学海岸边》。最后,我选择了一个自认为适合描摹陈老师在我心中形象的角度,那就是"读书人"。因为,读书和写作不仅是陈老师的嗜好,甚至也不仅是他的事业,简直就是他的生活。离开了"读"与"书",也就没有了这个人。

读书的"连环套"

  说陈老师"手不释卷",那是没有什么水分的。在他的手边,总有几本或新或旧、或薄或厚、或横排或竖版、或中文或西文的,正在看的书。陈老师退休后身患重病,仍读书不辍。由于级别不够高,他几次病重住院都只能呆在"大杂病房"里。但即使在那种嘈杂的环境中,他也能静心读书。每次看到他在人来人往的病房里悠然自得地枕被读书,我心里总有"寻孔颜乐处,所乐何事"的好奇。对这种疑问,陈老师的回答平淡到不能再平淡:"不看书,又能做什么呢?"陈老师在生命的最后10年中,每周须做3次血液透析。谈到身边病友先后故去时,他曾把自己幸存的秘诀归结为"不总是想着自己的病"。我想这是有道理的:人的心思集中在读书和思考上,或者可以少些怨天尤人,多些豁达与开朗,应该是符合"养生学"基本准则的吧?

  陈老师读了一辈子书,兴趣涉及中国古代诗文、书法、绘画,中国历史、欧洲历史、中西交通史,中国古代思想和西方哲学等等。他退休前从事的专业工作是战后欧洲政治与国际关系研究,上面这些文史哲的领域对他来说都应该属于业余爱好的范围。陈老师在专业领域中取得了卓越的成就,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欧洲问题研究的奠基人之一。但他丝毫不以"专业分科"为意,而是按照心中所想的问题的逻辑自由地推延着阅读的范围。他曾写过一篇随笔,专门谈了读书过程中的"连环套"现象:

  最近要考虑《西方外交思想史》的绪论,便找些书来看。看了老友李元明遗作中的一些章节,立即觉得"套"着古代史,中古时期有些问题又"套"着"国别史",例如,英法百年战争"套"着英法两国的历史;法兰克"套"着日耳曼、神圣罗马帝国;宗教战争"套"着宗教史,等等。……读书的乐趣就正在这"连环套"里。

  对后学晚辈,陈老师在读书上经常强调两点:第一是无论研究什么问题,首先要弄清楚它的历史。"任何学问都离不开历史:可以说无史难以言学。"第二是读书的时候要"带着问题看",才能真正看得进去、看得出来,有所收获。我想,陈老师自己的读书之乐,也正是乐在这里吧?人的意志是有效的,但也是有限的。像陈老师晚年那样游走于生死边缘而能读书不辍者,恐怕非有上面说的那种大乐趣不可。

书写的快乐

  陈老师是"不动笔墨不读书"的人。他看过的书里常夹些纸条,翻开来便可见他用铅笔随手写上的批注。字体清隽而不失骨力,如他的为人。读书有了心得,他必要写成一篇随笔。我初到西欧所的时候,曾蒙陈老师慨然惠借其读书随笔手稿,供我学习。记忆中,那是一大摞用400字绿格小稿纸自己装订成的册子,以硬纸为封面,用毛笔小楷书云"过眼录"某年某册。里面的每一篇随笔,都是有头有尾的小文章,短者三五百字,长者多数也不过千把字。这些随笔的内容涉及甚广,几乎无法以"学科"来划分。它们不似论文专著、高头讲章般正襟危坐,但是更有性灵和趣味。我是喜欢读这类文章的,躺在床上翻了两遍。去还的时候,就郑重其事地对陈老师说:"这些小文章太有意思了,您应该把它们出版了。"他似乎略觉意外,像是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。1995年,上海人民出版社向陈老师组稿,他就在随笔中挑选了一些,以《书巢漫笔》为题出了一本29万字的集子。按照我的印象,这个篇幅似乎不到那批随笔的一半。

  资中筠老师曾说,陈老师是个"发表欲很低的人",写了很多没想公之于众的东西。在出版物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今天,这种习惯似乎颇显古怪。在我看来,最说得通的解释应该是先生喜欢以纸笔记录思想。陈老师晚年坚决拒斥电脑,所有稿件均以钢笔或圆珠笔起草改定,再以毛笔小楷誊抄工整。我们几个"年轻人"多次从旁劝诱,先生则左搪右塞、我行我素。说起来,陈老师应该是很年轻就会用英文打字机的,对于键盘的熟悉程度不会很低。他不用电脑的原因,我想应该是习惯了"用纸笔来思考"吧?现在先生去了,我忽然发现了手写的一大好处。那就是真如先生为自己的固执辩护时所说的那样,纸稿能忠实记录修改的过程,从而保留作者思考的痕迹。当时我们反驳说,Word也有批注和删改格式的。现在想想,谁会保留一份处于中间状态的Word文件呢?看来倒是我们"强词夺理"了。

  陈老师的文风非常朴实。他多次对我们谈起,作文当如叶圣陶先生倡导的那样去"写话"。这个要求似乎再平易不过了,做起来却真是不容易。说话可以松散、重复、跳跃,落在纸上可就没法看了。真要写到平和、简洁、流畅,非得作者自己先想清楚不可。很多时候只能靠一遍又一遍地修改,等自己想通了,文章也就顺了。我想,陈老师书写时的快乐就在这里吧?

陈老师的所思所想

  陈老师在思想上是位"游走于中西、古今之间"的人。但是,他的本位却须臾没有离开过当代中国。他多次表示"我在研究欧洲的时候,心里老放着一个中国",最终想弄明白的问题是"欧洲何以为欧洲,中国何以为中国"?这种取向的基础,是中国读书人强烈的民族责任感。陈老师撰文讨论过这个问题。他认为,与西欧历史上的"文人(Gens de lettres)"相比,中国古代的"书生"更追求"经世致用"、更加政治化。近代"中国的积弱与西方国家的富强形成的鲜明对照--特别是受到外国的侵凌--使知识分子的'忧患意识'上升到全部思维和思虑的首位"。在陈老师身上,这种忧患意识的集中体现就是希望深入了解中国与西方的差别,弄明白"中国到底缺少了什么"?

  民族责任感首先是一种建设性的冲动,希望能用自己的学识为开启民智、富国强兵出力。陈老师曾引冯友兰先生的话说:"我国家民族方建震故铄今之大业,譬之筑室此三书者(指《新理学》、《新世论》和《新世训》),或能为其壁间之一砖一石欤?是所望也。"可以肯定,以自己的著述为振兴中华提供"一砖一石",必也是陈老师的"所望"。同时,民族责任感也表现为对中国传统的批判与反思。陈老师多次引证冯友兰先生的名言"中西之交,古今之异"来概括近代中国与西方之间的差别:"当西方起步进入近代时,我们还停留在古代","不是中国和西方所处的时代不同,而是中国和西方的社会形态不同"。先生深爱着中国的传统文化,于中国文学、艺术、诗歌和绘画都不是外行。但是,他坚决反对把"现代化"与中国传统文化附会或调和到一起的做法。在他看来,"'现代化'从本质上讲必然是向西方学习的产物。但并不是跟西方一样的'化'。这种'化'必带中国的根茎和土质,必是中国的"。

  对当代中国文化,陈老师怀有巨大的焦虑。他自然明白"若有王者,必世而后仁"的道理,以及"仓廪实"和"知礼仪"之间的关系。但是,对于随处可见的社会失范现象,他依然感到无法抑制的痛心,激愤于当今社会中"见利忘义成为时尚,真真地是'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'。讲职业道德、公共道德,成为笑柄;说话不算数,不讲任何信义,倒是正常现象。……中国号称'礼仪之邦',但今天几乎最不讲礼貌的也正是我们中国"。面对这种状况,陈老师身上所具有的中国读书人的责任感再次迸发出来,强调对国民"一以贯之的'教化'之功是不可少的。以为经济上去了,就什么都跟着上去了,那是妄想"。

  我和陈老师这样的前辈学术名家接触的机会不多,私下里便将他做了这一代中国读书人的代表。他们生在旧社会,长在新中国。幼年时打下了良好的国学底子和外语基础,青年时受到了系统的马克思主义教育,壮年时赶上"文革",蹉跎十几年。直到晚年,才有条件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。这些人承继了先辈读书人的民族责任感,于中国亘古未有之巨变中承上启下,努力履行着薪火相传的历史使命。在我看来,读书人所做的事情,是不好以"有用"或者"没用"来衡量的。他们最大的"用处",也许就是传承文化。文化这种东西,饥不能食、寒不能衣。但是,用陈老师的话说,"文化之兴衰乃民族兴衰之一重要标志;……未见有文化式微而民族之精神反而大昌者。"从这种角度来看,陈老师这样的读书人实在是我们民族宝贵的财富。我们的社会已经足够丰裕了,养起一批这样的读书人不费什么劲,给他们一些必要的条件和宽容,由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也就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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